1932年夏，上海的城市上空曾回荡起这样一段旋律：“我愿那妒我的无情风雨莫吹打，我愿那爱我的多情游客莫攀爬，我愿那红颜常好不凋谢，好教我留住芳华……”，诗人化身为玫瑰花，用三个“我愿”讲述玫瑰的心声：“人生苦短”。这首殿堂级的中国艺术歌曲作品《玫瑰三愿》，出自黄自。他曾救中国音乐于水火，推动中国音乐走向民族化创作的道路；他是中国专业音乐教育的奠基人，长期为中国音乐的发展输送人才；他虽英年早逝，却是中国近现代音乐史上的“一代宗师”。
黄自（1904年3月23日-1938年5月9日）
“怀旧”
1904年3月23日，黄自出生于江苏省川沙县（今属上海市浦东新区），12岁时，黄自考入北京清华学校（今清华大学前身），开始逐渐接触西方音乐，在校学习钢琴和声乐。8年后，他以优异成绩毕业，获庚子赔款赴美留学，入欧柏林学院学习心理学，同时选修乐理、试唱听写和键盘和声等音乐课程。毕业后，转入耶鲁大学音乐学院专攻作曲专业。
《怀旧》是黄自从耶鲁大学音乐学院毕业时的毕业作品，并在毕业音乐会上由他的导师，时任耶鲁大学音乐学院院长的大卫·斯坦利·史密斯亲自指挥公演。这首作品是他为悼念女友胡永馥而作，是一首抒情性序曲，乐曲充满19世纪欧洲浪漫乐派的风格，浓郁的浪漫气息和戏剧性的悲剧私彩贯穿全曲，同时，这是我国作曲家创作的第一部交响乐作品，被视为中国交响乐事业的起点。时耶鲁大学《校友杂志》介绍：“黄自的序曲是所有创作的管弦乐曲的佼佼者。”《新港晚报》曾刊文称赞：“《怀旧》是音乐会中唯一能自始至终给人以享受的乐曲，表现出了最佳的配器手法。”1930年11月23日晚，上海大光明电影院，意大利音乐家马利奥·帕契（Mario Paci,1878-1946）指挥上海工部局交响乐团演奏了黄自的交响序曲《怀旧》，曲惊四座。
黄自《怀旧》手稿
1929年，国内动荡不安，黄自毅然决然地拒绝了继续留美深造的机会，回到祖国的怀抱。先在沪江大学任教，翌年，应时任上海国立音专校长萧友梅博士之聘请，任该校教授兼教务主任。除教授理论作曲的全部专业课程：和声、曲式、对位、赋格、乐器法、配器法及自由作曲外，还要教授音乐史及“领略法”（音乐欣赏）两门共同必修课，最多时，有十一门课之多。毫不夸张地说，黄自是被以一当十地使用。在担负繁重的教学任务和行政工作之余，他也从事音乐创作和音乐理论的著述。
“怎样才可产生吾国民族音乐”
在黄自的音乐作品中，一直提倡创作“民族化的新音乐”，他认为：“国乐亦有可取之点，而未可漠视。关于民间通行之民歌，亦不无可采之处。即于欧美各国，一方尽量吸收外国著名歌曲，一方尽量保存固有民歌而发扬光大。”
清唱剧《长恨歌》（韦瀚章词）便是黄自音乐理想的成功实践之一，他开创性地将中国古代诗歌与西方作曲技法相结合，作品创作于1932-1933年间，并于1933年11月在音专学生音乐会上首演其中的七个乐章：一、《仙乐飘飘处处闻》；二、《七月七日长生殿》；三、《渔阳鼙鼓动起来》；五、《六军不发无奈和》；六、《婉转蛾眉马前死》；八、《山在虚无缥缈间》；十、《此恨绵绵无绝期》。《长恨歌》是我国第一部清唱剧作品，谱曲的七个乐章基本概括了白居易原诗的主要情节，作品既讽刺了国民党统治集团的不抵抗主义，又将宫闱艳史美化为爱情悲剧，在艺术上相当完整。
清唱剧《长恨歌》手稿
黄自的创作思想，同样体现在他学生的作品当中。1934年，在由齐尔品举办的征求“中国风味的钢琴曲”比赛中，黄自“四大弟子”中贺绿汀的《牧童短笛》《摇篮曲》分别获头奖和名誉二奖，陈田鹤的《序曲》获二奖。尤其是贺绿汀的《牧童短笛》，刻画了完全不同于西方风格的中国田园音画，将西方的复调技法与中国传统五声调式相结合，呈现出鲜明的中国风格特征，翻开中国钢琴作品创作的崭新一页。《牧童短笛》被齐尔品带到欧洲登台演奏，从此这首钢琴曲闻名国内外，成为各国钢琴家们的常备曲目，也成为音乐会中最常演奏的中国作品之一。可见，在耳濡目染下，黄自的创作理念深深渗透进他的学生当中。
《牧童短笛》演奏：劳睿斯
同时，在黄自发表的论著中，也可以看出其对中国音乐的大力提倡和深厚的学术素养，如《中国音乐之起源》《尧、舜、夏、商时之音乐》《周朝音乐发达概况》《汉代音乐之变化》《六朝时音乐之没落与转变》《唐朝音乐之盛况》《宋元时代之剧乐》《明清两朝音乐概况》《近世音乐之趋向》等，对各个时期的中国音乐都有涉猎，见解精辟。他的《怎样才可产生吾国民族音乐》（1934）集中地反映了对待中西音乐的态度、处理二者关系的立场以及建设“民族化的新音乐”的抱负和主张，比喻浅显、生动形象、通俗易懂。文中还批评了几种“矛盾的见解”和错误的做法，虽是针对当时音乐界的情况而言，但在九十年后的今天，仍然有着积极的现实意义。
“抗日救亡”
自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黄自与音专师生组织成立“抗日救国会”,赴浦东等地宣传抗日并为东北义勇军募捐。黄自作词谱曲创作了我国最早以抗日救亡为题材的合唱作品《抗敌歌》(后由韦瀚章填写了第二段歌词)。音乐雄壮有力,充满“大众合力将国保”的爱国主义激情。同年11月9日,《抗敌歌》由音专学生在广播电台首次播唱,并由胜利公司灌成唱片。
《抗敌歌》 指挥：王燕
1932年“一·二八”事变爆发，日本帝国主义突然袭击上海闸北,爱国将领十九路军军长蔡廷锴率全体将士奋勇反击。同年4月24日黄自为何香凝词《赠前敌将士》谱曲,献给十九路军将士。不久,黄自又创作了四部混声合唱《旗正飘飘》(韦瀚章词),于10月8日由音专学生在广播电台首次播唱,并录制成唱片(胜利54594—B),还被当年大长城影片公司的有声故事片《还我山河》采用为插曲。《旗正飘飘》成为抗战前后音乐会中的保留曲目。
1933年3月底,黄自率领音专师生在杭州举行了两场“鼓舞敌忾后援音乐会”,并亲自主持报幕。音乐会以《抗敌歌》、《旗正飘飘》为压轴曲目。上海《中华日报》的评论写道:“悲壮激抑,闻者奋起。鼓舞敌忾,可谓名副其实矣。”黄自创作的爱国歌曲还有《民谣》、《切记分明》、《九一八》、《军歌》、《学生国货年歌》、《睡狮》和《北望》等。1937年“七.七”事变,抗战全面爆发后,黄自作《热血歌》(吴宗海词),发出了“四万万同胞啊,洒着你的热血去除强暴”,“拼着你的热血去争光荣”的呼声。黄自曾满怀激情地说:“现在我写抗敌歌曲,希望不久再能写庆祝抗战胜利的歌曲。”不幸的是,《热血歌》竟成其绝唱。翌年,爱国抗战歌咏活动的倡导者黄自英年早逝,未能亲眼看到抗战的胜利。而从《抗敌歌》到《热血歌》却生动地体现了爱国主义音乐家黄自的创作与祖国、民族生死存亡的命运休戚与共、息息相关。
“良师益友”
“他对学生十分和蔼，但同学对他给的功课不敢马虎。他对同学作业的错误从不正面指出，往往用征求意见的口气询问学生是否同意他的修改意见。这就是他与学生之间的关系。我事实上比他大一岁，可是他是我的先生，我确实从他那里学到许多真正有用的东西。他对从内地来求学的学生特别关心。学校的学费很贵，他总是用自己的薪金替穷苦学生缴学费，他也曾亲自问过我是否有钱缴学费。”贺绿汀在《回忆黄自先生》一文中写道，“他是第一个系统、全面地向国内学子传授欧美近代专业作曲技术理论，并且有着建立中国民族乐派的抱负的音乐教育家。没有黄自先生教导，我在音乐创作上也不可能有什么成就。这一点是所有受过他的教导老一辈音乐工作者都有深切体会的。”
贺绿汀（1903年7月20日-1999年4月27日）
俗称，黄自有“四大弟子”：贺绿汀、陈田鹤、江定仙、刘雪庵，他们是中国第一批接受专业作曲教育的黄自学生中的佼佼者。而“大弟子”之外，因为黄自承担了国立音专初期几乎所有的基础课，音专学生很少有没被黄自教过的，向隅、丁善德、谭小麟、钱仁康、张定和、张昊、邓尔敬、林声翕、吴乐懿、李献敏、周小燕、陈传熙、郎毓秀、黄贻钧、斯义桂……他们都以“黄自的学生”为荣耀，带着黄自“民族化新音乐”思想的基因开枝散叶，代代传承，深远影响世界范围内华人音乐和音乐教育，直至今天。
在中小学音乐教育与社会音乐活动的普及上，黄自也曾出做过许多尝试：1933年,黄自在《拟初中音乐教科书纲要》中提倡采用五线谱教学视唱、乐理与初级和声。同年6月,黄自与应尚能、韦瀚章、张玉珍合编《复兴初级中学音乐教科书》,至1935年10月共出版六册。黄自共撰文54篇；还创作了全书69首歌曲中的28首。其中包括《花非花》《踏雪寻梅》等佳作。黄自既创作了如《思乡》《玫瑰三愿》等风格清新的艺术歌曲外,还谱写了不少优秀的儿歌和校歌。
1934年,黄自与萧友梅、韦瀚章以“音乐艺文社”名义合编《音乐杂志》。每周五在电台播放的《音乐欣赏》特别节目中担任主讲,并将其所撰之讲稿于前一天在《新夜报》的《音乐专刊》(后改为《音乐周刊》)上发表。为此,黄自与贺绿汀、向隅、刘雪庵等成立了“音乐教育播音委员会”。此外,1935年4月,黄自还为汉口电台撰写过音乐常识广播稿。
1935年11月1日,黄自发起创办第一个由中国人组成的上海管弦乐团。由黄自、谭小麟任正副团长,吴伯超、李惟宁任正副指挥。此乃中国交响乐表演艺术史上值得自豪的一页。
“千古流芳”
1938年5月9日,黄自因患伤寒病逝于上海红十字会医院，终年34岁。临终前,他对夫人汪颐年女士说:“你快去请医生,我不能就此死去,还有半部音乐史没有写完呢!”然而天年不遂,一代宗师溘然谢世。
在哀悼黄自的追思会中,由张昊作词、陈田鹤作曲的《悼今吾宗师》(合唱与管弦乐)表达了弟子们对恩师的衷心哀悼:“先生此去何匆匆,抛下了半篇残著,无数新声犹待谱,满腔曲调埋终古。”不由令人想起诗人格里尔帕泽为舒伯特写的墓志铭:“这里埋葬了丰富的宝藏,还有更美好的希望。”
1992年。黄自的歌曲《思乡》(韦瀚章词)、合唱《抗敌歌》、《长恨歌》(清唱剧)被评为20世纪华人音乐经典。1995年6月17日,在中央音乐学院举行了黄自塑像揭幕式。1997年9月,安徽文艺出版社出版了《黄自遗作集》,凡三卷:器乐作品分册、声乐作品分册及文论分册。
2004年3月23日,上海音乐学院隆重举行纪念黄自100周年诞辰系列活动,包括黄自塑像的揭幕典礼,黄自作品音乐会和研讨会。2004年9月24日,厦门爱乐乐团举办“纪念黄自诞辰——德沃夏克逝世100周年音乐会”,由卞祖善指挥演出了黄自的《都市风光幻想曲》和交响序曲《怀旧》；9月30日,在兰州金城大剧院举行“缅怀音乐大师黄自诞辰100周年、格林卡诞辰200周年纪念音乐会”,由卞祖善指挥兰州歌舞剧院交响乐团、合唱团演出了黄自的《抗敌歌》、《旗正飘飘》、《山在虚无缥缈间》等合唱作品和上述两首管弦乐曲,受到听众的热烈欢迎。音乐会前还举办了座谈会,黄自的女儿黄祖庚教授和女婿涂祖孝教授出席了座谈会和音乐会。在首都北京和海内外,也纷纷举办了各种纪念黄自100周年诞辰的活动。
2014年3月至11月，上海音乐学院先后于本校、中央音乐学院、美国耶鲁大学、香港中央图书馆、台湾师范大学举行“黄自先生诞辰110周年珍贵手稿文献纪念巡展”活动，在黄自近3000页的手稿原件中撷取《都市风光幻想曲》《旗正飘飘》《抗敌歌》《玫瑰三愿》《怀旧》《西风的话》《天伦歌》《长恨歌》《黄自先生在欧柏林就读时的考卷》《黄自先生的书信手稿》最具代表性的部分篇章进行展览并举办纪念座谈会和音乐会。2014年3月20日，沈洋在上海大剧院举行“向黄自致敬”特别音乐会，以纪念黄自诞辰110周年。6月11日，上海音乐家协会、上海音乐学院、浦东新区川沙新镇人民政府、浦东新区文物保护所在上海音乐厅共同举办“艺术永恒、春色满园”——纪念黄自先生诞辰110周年音乐会。10月17日，国家大剧院合唱团在指挥吴灵芬的带领下举办了“热血寄·乡·思——纪念黄自诞辰110周年合唱音乐会”。
《西风的话》黄自
“去年我回来，你们刚穿新棉袍，今年我来看你们，你们变胖又变高。你们可记得，池里荷花变莲蓬？花少不愁没有颜色，我把树叶都染红……”时隔近百年，黄自的音乐思想依然在影响着我们。就像这首《西风的话》所唱一样，秋去春来，中国音乐正如朝气蓬勃的孩童在茁壮成长。
黄自不知道他这“星星之火”后来“燎原”的规模，也不知道他会被称为“中国音乐的一代宗师”。他只是在开枝散叶的起点，1933年国立音专第一届学生的毕业典礼上，面对当时仅有的三位毕业生，平静地，以他斯斯文文的语调，勉励所有学音乐的人：勿忘民族，勿忘中国音乐之本。
参考文献
黄自：《怎样才可产生吾国民族音乐》，《音乐艺术》，1984年第4期，第14-15页。
卞祖善：《缅怀一代宗师——黄自一百周年诞辰纪念》，《视听技术》，2004年第11期，第79-82页。
贺绿汀：《贺绿汀音乐论文选集2》，上海：上海音乐出版社，1989年，第139-142页。
撰文：赵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