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梅兰芳序曲》是叶国辉2015年的新作。作品以交响化的思维对传统文化符号与音乐表现手段做出了当代解读。文章从音调素材切入,从结构、配器、音色表达、技法处理等方面,综合剖析了其创作手法与艺术表达之间的关系,品嚼其音乐背后的人文内涵。
关键词:《梅兰芳序曲》;叶国辉;京剧;交响化
2015年5月17日[i],作曲家叶国辉的新作《梅兰芳序曲》亮相上海交响乐团音乐厅,“梅兰芳”——这个在中国具有标识性和符号化的京剧艺术大师之名作为音乐会序曲的标题,使作品具有明确的指向性和标题意义,梅兰芳丰富的人文世界亦在交响化的思维中得以延伸。作品自始至终,自然而然,每个音符都呼吸吐纳着浓烈的京剧“味儿”,写意着心目中的梅兰芳的若干艺术轨迹和独特的精神世界,简洁凝练的音乐语汇,细腻惊艳的配器,时而绚丽光彩,时而逸致飘然的音色……凝结着对京剧艺术大师深深的敬意,渗透着对中国传统艺术文化醇厚的爱……
作曲家叶国辉在《梅兰芳序曲》首演的节目单中对作品的创作过程作了描述:
2014年冬的一天,因为错过了开放时间,我在北京梅兰芳故居前徘徊,门卫善解人意,我破例进了那个四合院。环顾这有着特殊中国符号的大师故居,其与我时常琢磨的梅兰芳在美国访问演出的情景,忽近忽远地摇曳着……之前已经有些眉目的创作出乎意料地进展,这些音符夹杂着浓烈的京剧韵味。临近首演了,我一时还是无法将它们浓缩成几个文字作为标题。一天,偶然发现时常散步的石库门一侧,是梅兰芳在上海常去的一处旧地,这使我联想到他在北京的那处四合院,内心一动,于是有了《梅兰芳序曲》。
作为序曲,作品的三部性结构一目了然,也似乎完全符合一般序曲的快、慢、快的速度布局方式,然而首末段落却并不凸显再现原则,它们通过素材的贯串运用相互缠绕交织;三个段落情感表达层次分明,却在心理与情感上形成安然过渡与自然转换;中段与首末段在速度、情感上构成对比,却丝毫不令人觉感突兀。作品将中国传统音乐一贯遵循的渐变原则自然地渗入其中,短小的乐思在音乐的流动中逐渐变化,不知不觉中走向新的发展阶段,形成中国传统音乐中常见的渐变式并列三段体结构,从首段的千锤百炼,慢慢地开始蜕变,行至中段那曼妙柔美乃至无可言说的凝结之乐,再到末段风云变幻中的坚定信念,尾声的声声慨叹和美好遥想……全曲的整体布局与细部处理都在渐变原则下渐次延伸。
两个京剧音调是作品的基本素材,其一是极具典型意义的京剧西皮过门音调片段(以下简称西皮音调,见谱例1),这是一个贯穿性素材。其二是梅兰芳的标志性唱段《贵妃醉酒》中的第一句唱腔“海岛冰轮初转腾”的放慢扩大(以下简称贵妃主题,见谱例2),它出现于作品中段,基本接近京剧原唱腔的面貌,是个对比性素材。
如果说贵妃主题是如银月华,袅袅升腾而出,纯美惊世,那么西皮音调即是漫天星光,月华黯然时灿然扑闪,月华倾泻时默默映衬。这个短小的西皮音调由3个小动机构成:a动机为上行七度音程,b动机是两个互为移位关系的上行纯四度音程,c动机是由两个二度下行构成的大三度框架。它始终以不同的姿态、色彩贯串于全曲的各个段落中。
作品A段中,西皮音调处于前景地位,基本以原貌反复呈现,调性稳定,律动感十足,充满活力一路前行;B段中,它被碎片化处理,通过前一段落调性的不断游移过渡,逐渐由突出的前景退居至背景层,原先的3个小动机被分裂重构,分散至弦乐组各声部,由于几乎都处于同一个音区,这些分割细碎的声部各动机之间相互交接重叠着产生的快速流动音响,既保留有原动机的特征和旋律的轮廓,却又削弱了强烈的曲调感。亦因此使得此前的律动得以延续。C段中,西皮音调予以节奏扩大,步履沉稳,性格坚韧,由木管声部和弦乐低音声部依次在E、F、G、A、B、C等宫调向上巡走。在调性的不断上升中,它的七度动机则化身为一个格言式的警句,在圆号上以三连音的方式发出了若干声号角式的长鸣,似传达某种信念或表白某种追求,音乐走向复杂多变。
尾声处,当定音鼓滚奏带出的尘烟渐渐消散时,阴霾尽去,音乐渐近一片开朗之境,一支由西皮音调经放慢加花处理的旋律变体再次升华而起(见谱例3),这一次脱胎换骨后的西皮音调在E宫和A宫调上各出现一次,它是如此华贵,如此温婉,千回百转却又带着无限感怀,升腾至一个全然不同的境界……
叶国辉说:“对京剧挥之不去的记忆源自童年,特殊年代的这种印记常在我的音乐中流露。”这是萦绕于心的京剧记忆,也深蕴着梅兰芳一生追逐美,为美不断探途的寓意。
音调恒定,重复中蜕变
《梅兰芳序曲》的首段中,将单一的主题执着地重复再重复,一个仅仅3小节的短小音调不曾改头换面、近乎“顽固”地重复了数十次,那种不屈不挠让人记忆深刻。京剧艺术总是在千百遍的锤炼中达到精致尚美,音乐在此再现了一种坚韧的追求和态度。
首段一开始,西皮音调就毫无遮拦、毫无阻隔地奔涌而出,任由这萦绕在内心深处的记忆不假思索地脱缰驰骋,全体管弦乐队的强力全奏在作品伊始即形成了一股强大的旋律冲击力,酣畅淋漓又带着气宇轩昂的气质。作曲家将这个西皮音调置于若干个音色块面中,任它畅快而不停歇地挥洒、反复。如果仅以西皮音调在不同乐器上的重复次数作为划分依据的话,可以分为以下的音色块。
第一个音色块在纵向上可以分为三个层次,木管、铜管和弦乐形成的旋律音层处于当中,其下方由长号、大号和低音提琴所奏出的长音撑托,构成踏板音层,其上方高音区有一音响渲染层,短笛、钟琴和钢琴的极高音区奏出的颤动音型为旋律音层添加了一抹闪烁幻动的色泽。同时打击乐、竖琴构成的乐队织体上的重音点与旋律所强调的重音点形成了节奏音位的错位和对峙。音乐一开始即充满着动感和动力,恰如戏之开场那热烈喧闹的闹场锣鼓,同时极具序曲音乐的味道和气势。
盛情过后是相对娴静的弦乐组奏出的第二个音色块,这时,小提琴、中提琴继续不断地喃喃吟唱着西皮音调,大提琴与低音提琴以一个下行的低音对位线条略施了些许阴郁的浮沉感,这个低音线条与西皮音调中下行的c动机不无关系,期间出现的四度与七度音程又与a、b动机密切相关。它一直往后变化延续至整个首段。这种上下浮沉起落的感觉也渗透到其后的色块中。
短笛和长笛叠加在刚才的高八度音区后就进入了第三个音色块。这一色块是变化最大的一个色块。它主要以弦乐和木管的复合音色为主,但在主题音调每重复两次之后,其音色音响就开始变化色调。西皮音调在这一色块中第三次出现时,再染以单簧管、双簧管音色,与此同时,通过颤音琴、马林巴与钟琴进行清凉透亮的勾勒。此后,铜管以五声性的和声撑起更加壮实的音响。弦乐(小提琴和中提琴)声部也由原先的西皮音调悄然上行化成半音阶的形态。当半音阶逐渐地上行攀爬到了高音区,音乐进行至音响绚丽的第四个音色块。
弦乐疾风骤雨式的上下肆意拂掠下,低音线条愈发沉郁地发问中,木管和铜管力主沉浮,尤其是倔强的铜管,沉稳而又坚定地陈述着,直至第五个音色块,掀起此段的一个高点。西皮音调不断分裂,它的七度音程一遍遍重复着,表述越来越简洁精炼,愈是简单,愈是倔强,愈是精炼,愈发有力量!铜管和打击乐斩钉截铁地坚决簇拥着木管,蜕变在即。果然,在铜管、弦乐和打击乐随之煞住之后,西皮音调焕然一新地到达第六音色块,它由最初的G宫走向了下方小二度的F宫,轻快活跃地出现在木管声部,显得那么清新亮泽,竖琴、钢琴亦以扩大模仿的方式平行影随。竖琴的快速音流之后,西皮音调进行了不成比例的节奏扩大,木管声部回到G宫,此前音调的齐奏也变成了在一个纯八度的外框中叠置纯五度、大三度和二度的平行进行。调性的回归、配器的清淡、层次的精简使得音色变得柔和,音调被拉宽形成的连续切分节奏,音乐略显迟疑(见谱例4)。但这个第七音色块仅仅闪现了一会,即进入第八音色块。西皮音调随即又回到了初始性格状态,但已不再安稳,它的调性摇摆不定,从第七音色块的G宫转入B之后,又经过A、E(F)、F、G宫,仿若不断地打磨铸练,音乐再次掀起一个相对的小高点后,沿着自身的律动不间断地行至中段。
重复的手法在中西方音乐创作中都很常见,不过在中国传统音乐中,重复更是旋律展开的主要手段之一。在这里,重复或许不仅仅是一种旋法手段,而更重要的是它所隐含的意味。梅兰芳曾谦虚地说:“我是个拙笨的学艺者,没有充分的天才,全凭苦学。”[ii]这不断重复的西皮音调或是一种枯燥、永无止歇却必须的日积月累的磨炼——一举手、一投足、一眼神、一转身……一次次的蜕变?或是一个受禁锢的旧有程式?“戏剧前途的趋势是跟着观众的需要和时代而变化……我不愿还是站在这旧的圈子里边不动,再受它的拘束。我要走向新的道路上去寻求发展。”[iii]因此又有着一次次在重复中散发的活力,在重复中提升的韵味……整个首段有着极简主义的某些意味,却依循的是从中国传统中和、渐变的文化思维,通过音色块的切换,通过一个极小的素材的不断重复使音乐获得了极大的张力与无限的想象力。
注释:
[i] 2015年5月17日,上海交响乐团音乐厅举办了“上海之春”专场——上海音乐学院作曲系教师交响乐作品音乐会,包括叶国辉的《梅兰芳序曲》、赵晓生的交响诗篇《神话四则》、朱世瑞的《如歌之魂》(为钢琴而写)、周湘林的《跳乐》(为中阮而写)。四首作品均为首演,指挥家丹尼尔·卡夫卡执棒上海爱乐乐团演绎。
[ii]转引自“梅兰芳名言”,http://my.tongxiehui.net/5518.html。
[iii]转引自马少波:“梅兰芳的艺术道路”,http://www.meilanfang.com.cn/know/pinlun/mashaobo.html。